此時的陜北除了午后燥熱難當些,清晨和傍晚格外涼爽,一層一層山圍起來的這個叫城隍梁的小村莊,曾在無數(shù)個夜晚把我從夢中喚醒,一遍一遍地呼喚,混著父親的羊群“咩咩”的叫聲,隔著千山萬水送達了漢中的土地上,讓我迫不及待地收拾起行李,帶著妻子和女兒踏上歸途。
當在第二天中午,車停進土墻圍著的院子時,我躁動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。即便是離家的日子久了,院子的土墻還是那么高,彎曲的杏樹葉子依舊茂盛,只是父親把羊圈重新做得大了些,圈里的小羊羔似乎不知道熱,可著勁兒地撒歡蹦跶。院角落里拴著的前些年還跟在我后面討食的小黑狗,此時體形碩大,扯著鐵鏈狂吠一通,不知道是在歡迎我,或者說日子久了,在它眼里我又是陌生人了,總得吼兩聲,給院子的主人發(fā)個消息。從窯洞里出來的母親,站在院子就喝退了大黑狗,此時的院子里,又變得安靜了下來,只是多了一輛小汽車。
母親拉開車門接過我手上的女兒,輕撫著女兒的頭發(fā),一個勁兒地夸女兒長得好看。母親也只是在女兒出生時來了一次勉縣,之后便相見甚少了,此時見著已經(jīng)會走路的女兒,忍不住在女兒的臉上親吻起來,惹得女兒“咯咯”直笑。望著母親逐漸彎下去的腰,抱著肉墩墩般的女兒雖有些吃力,眼神里卻滿是慈愛,仿佛是捧著最心愛的寶貝。
或許是陜北的太陽太過毒辣,與女兒白皙粉嫩的臉蛋兒比起來,母親的臉曬得像村頭干枯的榆樹皮,夾雜著頭上一縷縷花白的發(fā)絲,在陽光的直射下格外刺眼。這讓我想起年輕時的母親,烏黑的頭發(fā)垂下來,與陜北民歌里的辮子一樣,能探上個天,素衣麻布遮不住年輕的活力,春耕時能趕著毛驢犁地,秋收時能背起一大捆莊稼回打谷場。那時的母親常笑著說生活在陜北的農(nóng)村的人就是牲口,百八十斤的谷子蕎麥,婦女也能扛起來就走。
放羊回來的父親想抱一下孫女,沒想到把“小家伙”嚇哭了,一下子撲進了奶奶的懷里,只因為父親臉上的皮膚松弛褶皺,黝黑地發(fā)亮了起來,與羅中立的油畫《父親》一模一樣。本就稀疏的頭發(fā),此時全成了白色,仿佛是從去年冬季刺骨的寒風吹掃中,雪落在了頭上,再從雪中悄悄地走來。父親假裝生氣,眼里滿是笑意道:“你不認得爺爺了嗎?讓爺爺抱一下,明天給你宰只羊吃。”女兒最終還是沒到父親懷里去,父親無奈地搖搖頭說:“孩子認生,過兩天就讓我抱了。”說罷悻悻地向羊圈走去。
生活在黃土地上,除了忙碌在幾十畝地里,就是與雞狗豬羊這些家畜打交道了。白天母親在地里忙碌,又要喂豬喂狗的,父親便顧著他的羊群。傍晚,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涼,父親和母親一邊“玩弄”著小孫女,一邊向妻子講起我小時候的囧事,惹得妻子哈哈大笑,我在旁邊撓著頭,尷尬地笑著。
此時此刻,我想起了十幾年前就是這個季節(jié),父親和母親帶著我和哥哥妹妹到后山的塔地上打杏,父親在樹上敲打著樹干,母親帶著我們在樹下?lián),不時有杏兒敲在了我的腦袋上,我抱著腦袋急忙逃竄,逗得母親哈哈大笑。午后一家人坐在撿畔峁子的杏樹下,吃著蕎面涼粉油饃饃,那時全家人都沒有什么憂慮,那時我還小,父親和母親也很年輕。
其實,陜北自古干旱少雨,艱苦的生活把人從粉嫩粉嫩蹉跎成石崖上的紅砂石,看著光滑平整,摸上去卻總是澀人。淋慣了江南雨的人,斷然不會知曉在干透了的黃土林里摳搜些粟稷的艱辛,就像陜南人愛吃米,關(guān)中人愛吃面,二者互換不得。我曾在那片土地上留下記憶,又在這片土地上生活,陜北艱苦的生活蹉跎了父親和母親,也蹉跎了我。而今,我早已遠離了這份蹉跎,父親和母親卻依舊。
時光如梭,到了返回漢中的日子,我不得不對這片黃土地作出告別,是匆匆相聚,又是匆匆離別,那些在黃土地上耍“二桿子”的事,早已被我埋在黃土地的犄角旮旯里,只留下父親和母親在地里勞作,我在地畔上挖土堆玩耍的記憶。不知接下來的日子里,有多少個日夜,我又會從夢中驚醒,便偷偷把小山村的點滴裝進了腦海,帶回了漢中。(煉鋼廠 薛生旭)